《雁来月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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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37
太阳落山后,郑云州仍站在落地窗前,看着世界的影子渐渐被拉长。
“郑总。”袁褚敲了敲门,手里拿了个妃色锦盒。
郑云州回过头,没什么情绪地说:“进来吧。”
袁褚把盒子交给他:“拍卖行送来的,现在人还在外面,说这条翡翠手串是您电话t?拍下的,得您当面验收。”
郑云州接过来,把烟递到嘴边咬住,打开盒子看了一眼。
他点头,随手就丢在了长桌上:“是这个,让人走吧。”
袁褚看得心头一跳,这种八位数的东西,麻烦他轻点好吗?
他转身出去复命,关上了门。
郑云州掐了烟,盯着盒面上用贝母镶嵌出的水仙看了很久。
上次在金浦街过夜,他一本拍卖图册丢在了床头,等洗完澡进去时,看见林西月拿在手里翻。
郑云州凑过去:“怎么,看上哪一样了?”
“没有。”林西月摇头,指着这条翡翠珠串对他说,“这条手链很眼熟,我妈妈有根款式差不多的,后来为了我去县城读书,她卖掉了。”
郑云州笑说:“保不齐就是你妈妈那条呢。”
林西月当即否认:“怎么会,我妈妈的颜色没这么绿,水头也不如这个足。不过,那也是她很珍爱的东西,烧饭的时候一定会取下来,好可惜。”
她说完,自顾自地躺下去睡了。
而郑云州坐在床上,望着她的背影,忽然意识到他连看她蹙一下眉都不行了,恨不得立刻把这破玩意买下来。
从铭昌大楼出来,郑云州先去了濯春吃饭。
他进去时,人都已经到的差不多了。
周覆看着他走过来,哟了声:“这么些日子没见,您还活着哪?”
这是他们惯常的打招呼方式。
郑云州笑着坐下:“托福,一口气没少喘。”
周覆说:“你都做什么去了?我以为你在哪个庙里剃了度,打算去代表哥儿几个去看望呢,表达一下组织上对你的关心。”
郑云州唉了一句:“这几天一个人住着,想了点事儿。”
付裕安笑说:“怎么,咱爸妈又要复婚了?”
“不是。”
郑云州喝了口茶,慢悠悠地说:“我完了,被一小姑娘彻底拿住了。我远了她半个多月,把自己弄得一塌糊涂,离八宝山也就一步半步的了。”
周覆嗤了声,和唐纳言对视一眼:“我以为什么呢,还期待老半天。”
这下换郑云州高声了:“不儿,这还不叫大事吗?”
唐纳言点头:“是,但我们早就看出来了,一点都不新鲜。”
“......行吧。
郑云州抬了抬手,让服务员预备上菜。
周覆坐他旁边,看他吃得赏心悦目的,笑说:“得相思病倒是不耽误你进食。
“懂个屁,我是想到马上要去见她,打起精神吃几口。郑云州说。
唐纳言没怎么动,忽然问大伙儿说:“哎,都瞧一眼,我这两年看起来老了吗?
郑云州一听这死出儿,就知道他又自我怀疑上了。
“自打和他妹妹在一起以后,老唐是越来越没信心了。付裕安小声在他耳边说。
郑云州抬头,拿起餐巾擦了擦嘴,真诚地说:“不老,比我二大爷看着还年轻几岁。
周覆笑得一直在抖:“您不会说话可以不说!哪止几岁,起码十岁!
“你不也没放过他吗?郑云州说。
唐纳言骂了句:“你们俩把嘴闭上,老付说。
付裕安摇着头笑:“我说真的,是你妹妹年纪太小了,不是你老。
周覆想起一件事儿:“你说老,昨天我等程教授下课,在他们学校球场上打篮球,上来一小孩儿,张嘴就管我叫叔叔。
“那可不是叔叔吗?郑云州疑惑地看他,“管你叫儿子也不合适,你不答应。
周覆挥开他说:“一边儿去,我看他那动作挺连贯,真是练过的,比当年老郑这个篮球队长都不差什么。
唐纳言问:“然后呢?
周覆说:“然后我帽了他十八个,彻底断了他的篮球梦,谁让他叫我叔叔。
“......神经病。
唐纳言又问:“老郑,你在茶楼这些天住够了吧?
“住够了,今天就回去。郑云州说。
不回去也挺不住了,想得难受。
周覆好奇地问:“那我请教一下,这场冷战是你赢了还是她赢了?
郑云州哼的一声,往后靠了靠:“赢?我拿什么赢她啊?人根本不和你吵,也不管你回不回来!我**她都不知道。
唐纳言说:“那还是知道的,全国人民都看新闻,集团也会发讣告。
“你缺德吗?郑云州挑起眉毛来问。
周覆哦哟了下,学着他太太说了句江城话:“小姑娘老结棍额。
“什么意思?
“说她厉害。
到金浦街时,房子里一个人影也不见。
郑云州开了灯,站在地毯上打量着四周,墨绿丝绒沙发上堆着苏绣靠垫,后面放了一架湘妃竹屏风,暖黄的光晕从藤编灯罩里泄出来,茶几上一套甜白釉茶具,三两册老旧的线装书斜摆在景泰蓝香炉边,炉灰里埋了半截没燃尽的残香。
早就没有过去的影子了。
这里变得越来越像个藏娇的
金屋,连气味都甜津津的,像炉子上咕嘟冒热气的雪梨汤。
郑云州环视了一圈,他用手上的权势高筑起一座足以关住她的金丝笼,但最终被锁在里面挣脱不得的人,仿佛变成了他。
林西月是九点多到家的。
她一进门,看见一道熟悉的背影坐在沙发上。
郑云州又自己来了?
还好她没答应在弟弟那里住。
林西月换了鞋,走过去轻轻地叫了他一声。
语气还是那么温柔,轻微喘动的气息里,一点恰到好处的雀跃。
好像这半个月他只是去了出差,现在回来了,她很高兴,不回来,她也可以继续过下去,过满两年走人。
郑云州皱眉,怎么弄了这么个祖宗回来?
他嗯了声,拿下巴点了点旁边的沙发:“坐那儿,我跟你说件事。
“什么事,这么郑重。林西月心里的预感不是很好,脸上的笑僵了两秒。
郑云州手心里掐着一支烟,被他不断地搓来搓去,露出褐黄色的烟丝来。
他慢慢地张口:“林西月,你知道我这阵子干什么去了?
林西月坐了三分之一的位置,身体习惯性地倾向他:“应该是很忙吧。
“很忙是一方面。
林西月低了低头:“你躲......躲**什么呀,我又不会吃了你。
郑云州抬了抬唇,自嘲地笑道:“你是不会吃了我,但你比谁都要更有手段,你都把我弄成这样了。
她已经猜到他后面的话了。
林西月因此心跳加速,指尖在灯光下微微抖着,像瑟瑟在冷风中的枯叶。
她仰起脸笑:“我把你弄成哪样了?
再借着灯细细看他,确实添了几分憔悴,下巴上一圈细小的胡茬,脸色比前一阵苍白,嘴唇也没那么红润了,像大病了一场。
郑云州说:“看不见你就茶饭不思,连工作也没心思,夜里不搂着你就睡不着,一想到你把我当上司看,气得牙根痒痒,但又一点办法都没有,还是狗一样自己钻回来,大概就是这样。
林西月听见这么说,眼尾一酸。
“怎么那么形容自己?她强忍着,挤出一个笑,“听起来像喜欢上我了。
“喜欢不太恰当,是爱。郑云州靠在沙发上,一双腿闲散地交叠着,脊背却挺到了最直,眼中雨打浮萍般的破碎飘摇,一字一句说的认真,“我爱你,林西月。
她不知道她怎么了,眼泪自发地积聚到了眼眶里,热热的。
是因为觉得郑云州的爱让她难以承受吗?
像眼睛里快要掉出来的
热泪一样。
林西月无意识地撅了撅唇:“有多爱?
样子很天真,提问方式也像小女生。
郑云州被她的表情逗笑了:“不知道,但一定比你,比我,想象得都要多。
“然后呢?林西月问得太急了,她感受到胸腔的震荡,“我就不能走了,对不对?
郑云州紧抿着唇,不说话,沉默地看着她。
林西月的心性他是知道的,从在园子里第一次吃饭起,郑云州就看的很清楚。
一个女性内核强大,内心平宁,能量很高的话,她的外在表现一定是温柔,因为没有什么事值得她动怒。
郑云州点头:“对,恐怕是这样。
谈话进行到这里,他剩下半截没凉的心也凉透了。
还有什么好说的。
她在得知他爱她的状况下,第一反应不是给他回应,是仍坚持要走。
林西月低眉不语,台灯将她的侧脸镶刻在墨竹屏风上,一动也不能动。
她黑漆漆的睫毛垂下来,肉粉色的指甲盖上,浮着晕开的暖色光t?圈。
郑云州盯着她颈侧淡青的血管看,轻声说:“我记得你跟我说,想去瑞达上班是吗?但他们只招硕士,所以你准备再读个研。
林西月抬起下巴,清凌凌地看着他:“你又要和我谈新的条件了吗?像上次一样。
“其实,哪一次都不算是谈条件。郑云州说。
林西月先说出了他的台本:“你是要告诉我,我可以直接去瑞达,连硕士也不必读,比别人少走几年弯路,但必须得留在您身边,对吗?
她很聪明。
郑云州苦笑了下:“对,就是这个意思。
林西月默了好一阵,手指甲不停地抠着身下的羊绒垫,小声地和他商量:“非这样不可吗?我其实......也没那么要进瑞达,人生的选择还很多呢。
他听懂了,也完全明白她委婉传递出的意思。
不是没那么想进瑞达,而是没那么喜欢他。
她很高明,在拒绝的语境里做了个同义替换,为了不伤他的心。
但她这么小心维护,他好像更伤心了。
弟弟生病是火烧眉毛,一刻都等不得,急着要钱去治,但工作不一样,她充分的自信,凭她出众的学识和能力,会有很多好的offer,不缺这一份。
郑云州掀起眼皮看她:“还是去吧,瑞达是个很好的平台,如果......陪着我不是那么辛苦的话。
这个如果后面,本来不是这么一句的。
按郑云州过去的脾气,他一定高高在上地告诉她,你人生的选择是很多,但我也可以让你没得选,不信你就去试试,学院公布的
推免名单里有你的话,我把郑字倒过来写。
像他们在这里的第一次交谈,嘴犟地夸她顾大局,识时务。
但现在......他讲不出口。
至少,这么尖锐刻薄的话,不该对着林西月说。
她离他够远的了,不能再把她推走。
但他话里的转折,和转折后被替换的内容,林西月全听懂了。
只不过郑云州有了长进,学会用更柔软的口吻,更亲和的话语来陈述核心主旨,但这背后浓浓的威胁还是没变,他甚至连期限也不说了。
她只有庆幸,自己做好准备出国是对的。
林西月没和他争,不想撕下包裹这层自上而下的压迫的糖衣。
别说她不擅长吵架,就算把屋子里的东西全砸了,以郑云州独断专行的个性,也不可能就此心软,反而会让他提高警惕,就走不了了。
她笑了下,抬起清澈的眼眸对住他,艰涩地说:“我小时候吃过很多苦,这不叫辛苦。
“不辛苦就好。郑云州也目光柔和地看她,“来,坐到我身边来。
他再一次朝她伸手。
郑云州以为,他们在这场温情脉脉,像春雨一样细柔的氛围里,达成了一次理解的萌芽。
但没料到,这只不过是林西月在谨慎而巧妙地韬光。
她这些年努力地生活,不断地自省,在贫瘠的土地上拼命地汲取雨露养分,不是为了被某个位高权重的男人看上,成为一条攀附在他身上的绿藤。
等到他腻了,就不耐烦地扯下来,随她自生自灭。
林西月要永远地摆脱这份关系,她想活成一株独立生长的乔木,哪怕森林里全是这种树木,很普通,很不起眼。
但那样让她觉得安全。
她人生的信念和使命从头到尾都没变过——依靠自己,忠于自己。
林西月把手放到他掌心里,很快被收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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